天堂没有清明节

 
  有时想,祥和而永生的天堂里是没有清明节的,而世间有没有清明节,其实也并不重要。生命中所有的至情与真爱,都是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但无需提示的存在。有时候,没有仪式来提醒,疼痛反而能够温和一些,甚至能让我们――假装忘记了那样永远的失却与离别。   想念无需标记   北岸长风   高尔基在《童年》里写过这样一句话:“善良是不需要智慧的。”这个分明有力的判断句,让我见之不忘,但它所包含的悲悯却是深藏而隐忍的,我一开始并没有读懂。后来,在一个平常的夜晚,我习惯性地随手翻阅报纸,看到一篇杂文,忽然又想到高尔基的这句话,才真的如遇重锤击打在心,钝痛得无语。   那篇杂文说的是两个孩子的事。一个是中国四川某地的三岁女童,她的母亲因为有吸毒嫌疑,被警察带走,把这个孩子独自锁在了家里。等到办案的人在那个母亲的哀求下去看看孩子怎么样时,太晚了,这个小女孩,已被活活饿死。但那篇文章提起如此惨事,却另有所悟,说是大家知道吗?在美国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,也是三岁的小女孩,母亲犯了事被警察带走,走时疏忽地把孩子锁在家里好几个星期。但那个美国孩子却没有死,人们再次看到她时,她嚼着冰箱里的速冻食品,嘴唇边满是果酱,正坐在浴缸里看漫画书。那个写文章的人说,从这两件事的对比里,可以看出中国孩子的生活自理能力、生存能力,不如美国孩子,所以有必要对我们的孩子加强素质教育云云。   面对这样一篇文章,我内心深处涌起的情绪,比悲哀更深的是愤怒。它能说会道,它登在报上,是有人觉得它的所说所道聪明而有理吗?是啊,它有漂亮的文辞,它有头头是道的想法,但它却唯独没有一点点善良。字里行间的冷漠如此残酷,令我感到语言和思想竟可以如此多余,多余得令人羞耻。那一不小心就被忽视被忘却了的善意,此刻显得那么孤独无依,欲哭无泪。它果然不需要智慧,它什么华丽的装饰都不需要。犹如一声婴儿的啼哭,它所要求的非常简单,无比纯净,只需要一点记得、一点懂得,就像一次不会无视的回身眷顾,一个无言的轻轻拥抱。   人间所有重如泰山的苦难,注定都是难以弥补无法安慰的,不是身受者,也注定难以感同。一切对于身外苦难的描述和解读,无论说什么、怎样说,相比于苦难本身,只能轻如鸿毛。除了那一份善意一直温热地存于心底,我们常常难以奉献更多。这样朴素的善意,只是静默中的铭记与祝福,是不再用语言表达的关注与照拂。不惟沉默,甚至是小心翼翼的避免提及,犹如知道一个深深的伤口在那里,独自隐痛于时光,让它静静地结痂,不忍碰触。   现在又到了清明节,我们又想起那些在过去的地震里永逝的孩子,又能说什么才好?他们去了天堂,只把他们的父母,还有一切爱过他们的人留在人间,忍着那个永远像深洞一样凹陷的伤口,继续活着。那道凹陷里,是再也补不回来的血与骨肉。谁有能力把这样的他们一一安抚?连最深的拥抱都是无力的。只有以善意,再一次记得,多一点懂得,并且对这样的活着,送上默默的尊敬。   今年年初一个平常的日子,我收到一个老友发来的手机短信,他说:“今天我去看萍了。太湖边的落日美极了,就像有萍的日子一样。”短短一句,令我泪如雨下。萍是我们共同的挚友,那时她去世一年多了,安葬在太湖岸边的小山坡上。我知道,我也会像他那样,自己跑去那里,看看旧友的,无需清明,无需任何特别的理由,只在想念至深的时候,可以是任何一个没有标记的平常的日子。   百年孤独   YAN   我一点都不希望人死后有另一个世界,在那里沿着离去前的状态继续生活下去。因为,我的奶奶已经太老了,那么老地继续下去,会十分十分不便。还不如就此灰飞烟灭,或者从头开始。   2006年的正月初五,似乎是那个冬天里北京最冷的一天。我和妹妹去朝阳公园玩雪,回来的路上,车窗外飘洒着细细的霰雪,我想起了奶奶。那一天,是奶奶整100岁的日子。可惜,她差一年零一个月,没有等到这个日子。   奶奶很希望能活到100岁,因为她听说,100岁开始,会得到每月二十块钱的政府补贴。她很期待这份自己赚到的钱,用自己的健康,顽强和幸运赚来的钱。   奶奶可能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了吧。只是爱,其中没有责任,没有义务,没有权利,没有要求。不需要你乖,不需要你有出息,只要你多吃饭多穿衣服,只要你不咳嗽,只要你活着,就好。   奶奶姓高,黑龙江人氏,有一双天足。她与宣统皇帝溥仪同年,经历了民国、伪满、反右、“文革”、十一届三中全会和小康社会。比我的爷爷,姥姥姥爷和很多同龄人幸运地拥有好多重孙辈,看过彩电,有身份证。她不认识几个字,但热爱劳动,深明大义。   我五岁多的时候来到奶奶身边,夺取了她对大表哥和小表姐的偏爱。我从十四岁开始离开家上学,假期回家总是由她照顾我。不管我的境况多么不佳,在她面前我仍然可以做我的混世魔王。   我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乡,想给她多多买些礼物,可是除了泡假牙的药片和甜软的点心,找不到能让她自己享用的新鲜玩意儿。我在超市长长的货架前掉下了眼泪。人老到一定时候,连消费的能力都失去了。世界默认我们五十岁失去工作,六十岁失去主流社会关系。人类的寿命越来越长,可是却要老那么久。   我想让奶奶像外国的老太太一样,涂着鲜红的胭脂和唇膏,穿着低胸的花衣服,出门和别的老太太打高尔夫球或者麻将牌。   可是奶奶就困在楼上的屋子里,用她越来越衰竭的器官,感知着越来越隔膜的世界,直到死去。   原来每年的正月初五,是家族聚会的日子,也是我唯一情愿参加的世俗活动,可能也是我唯一会主动喝酒的日子。 一大家子凑在一起,聊天、吹牛、争执、和解。在我记忆中的二十多年里,生日聚会的规模也随着GDP成长。从由姑父主厨烧出的两张桌,到有卡拉OK和摄像师的宴会厅中的五桌;蛋糕由一个到好几个,由粗劣的麦淇淋到新鲜奶油; 每年都有新的嫂子,姐夫和他们的亲戚,还有新生的外甥、侄子加入。如今我们终于分散成若干个小家庭,去形成自己的中心。   奶奶去世已接近三年了,直到今天,才有这一点纪念她的文字。奶奶,也许已经作为一个新鲜的生命重新轮回了。至少,有我代替她,带着她的一部分,虽然不够优美,虽然有些孤单地,活下去。   护着,因为爱着   丫米派   公公走以后,我的人生崩溃了很久。走在高架桥上,我会想他再也看不见这蓝天了,听到新闻谁谁去世了。我会因为他比公公年纪大而愤恨,每天晚上7点,我都下意识地去听门响,直到意识到他不会再回来了,然后就泪流满面。发生什么新闻的时候,我会想公公如果在会怎么评论。我怎么生活,都绕不开他的影子。   很少有人会理解我对公公的感情。   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,我就成了他的小女儿,他无条件的溺爱我,包容我,心疼我。   在商场里看到一万块的衣服,我开玩笑要买,他说,买!我说我想喝绿茶饮料,他每天下班回来都买两大桶,直到我说喝够了。我去他的写字楼看见楼下餐厅的辣白菜,买了一点觉得好吃,有半个月,他每天下班都会带一盒。我为了找不到工作而发愁,他说咱们家不需要你上班,爸养着你,而他的工资卡在我手里,每个月发薪水,自己留点,剩下的都给我。他每天一进门就先喊我的名字,然后给我特别开心的笑脸,有时候好久不见,他见到我会高兴地拍巴掌。他从来不去医院,偶尔病了,只有我能威逼利诱把他哄去打针。   他没有对我发过一次脾气,连说都没说过我一次,我在他眼里是最好的,他甚至在我老公嫌我不干活的时候说,我们家孩子不用干活。其实,他平时从来都不会说别人一句的,在护着我的时候,他变得像个孩子。   我心疼他,每天他超过十分钟没回家我就会不断地去窗口看,生怕他骑车有什么事情。他做假牙的时候我比自己牙齿坏了还着急,每天费尽心思给他做营养餐。他喜欢回老家,结婚六年我一次都没陪自己的父母过节,因为如果我不跟他回老家,他也不肯回。每天半夜我都会去他房间给他关电视,盖被子,每次看见他穿上我买的衣服都比自己买了漂亮衣服还高兴。   但我做得不够好,我始终没能像婆婆那样撑起一个家,我当着他跟老公吵架,而他每次都护着我呵斥老公。我陪他的时间太少,我让他教我俄语,他找了很多教材,支起小黑板,学了两天我就嫌难不学了,他就默默地把黑板收起来,不肯说我一句。   他不仅是对我好。   他在一家外国公司当顾问,没有合同,什么都没有。可他追悼会的时候,全公司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都来了,还给我们厚厚的一沓美元。他以前工作单位的人,也基本都到了,很多是颤颤巍巍的老人。   他不讲吃不讲穿,一条皮带系了二十年,如果不是我帮他清理衣柜,他还会穿十年前的的确良衬衫,但是什么衣服在他身上,永远干干净净,他的个子不高,眼睛却很有神,清瘦矍铄,走到哪里都忍不住让人尊敬。   他每天骑车上下班,来回三十公里,几年下来,没有迟到早退过一次,老板很尊敬他,跟他说,你有事再来就可以,但他不。他在那个公司几年,薪水每年都在升,而他仅仅是个没有合同关系的顾问而已。   他对弟弟、妹妹、孩子,付出了全部的爱,他自己却永远没有任何要求。这么多年,我没听他说过谁一句不好,也没见过他埋怨过任何一个人,他总是一脸祥和,总是对生活很满足。   没有遇到他,人性怀疑论的我,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的好人。   而他去世以后,我确实不怕死了。我想如果死了,我可以找他去,我慢慢开始相信天堂,相信他一定会很快乐的和婆婆厮守。   我每次想写点关于他的什么都会泪流得写不下去,今天我坚持到了现在,但心如刀割。